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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红英:耄耋之年的高光

来源:    综合作者:     2024-10-10 17:07:52    浏览量:


汤红英(四川武胜)


  人生的萍踪过往总是在岁序更替中萌动,时而热烈,时而婉转,时而戳心,像一坛不敢轻启的酒,在无数辗转难眠的夜里成诗、成爱、成忧,亦或熔成凡尘悟道的心药。

  2023年父亲是在伊犁州友谊医院过的春节,医生说他的左肺又有了新病灶,需要穿刺或加强CT,对“包块”进一步检查;医生曾经也说,父亲右肺的肿瘤已经钙化或已治愈。

  经过十年抗癌,心理破防已到极限,再也不敢深层次思考“包块”这个敏感话题。正月初十,很多人还沉浸在幸福的年味里,我们却肩负使命,驱车四千公里一路向西。

  习惯了巴山蜀水的青绿和妩媚,也要适应大西北冬季的冷峻和阳刚。行驶在G30连霍高速路上,一蓬蓬、一簇簇枯草像没有养分的头发醉卧荒野,秃山沟岭之上死寂且嶙峋,一览苍凉之韵让本就狂乱的心陡增悲伤。



  十年前,医生说父亲右肺的肿瘤需要手术切除,我以家中长女的身份选择了保守治疗,尽管签字的手抖动得按不住纸,我还是在医院告知书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十年后,父亲说话的声音很大,笑容依然灿烂,怎么左肺又“包块”了呢?我和弟妹商量,不管那“包块”是什么把戏,我们都不去管它,就让它悄悄待着,就让它自生自灭。 

  其实,当我们选择放弃治疗的时候,内心比十年前更惶恐更脆弱更欲罢不能。至少,十年前还有半个肺是好的;至少,十年前还有母亲的陪伴。

  妹妹就要回乌鲁木齐了,弟弟也远在200多公里的昭苏。我的眼前再次闪现一个76岁的老太太,只见她一只手扎着输液管,另一只手奋力去抓枕头旁边的苹果瓣,指关节踹动着一层烘干的腊肉皮,抓了一下又一下,怎么也抓不到嘴里。老太太的眼睛无光无泪,无怨无悔。她仿佛在孤独清冷的时光里静静等待,或许等待希望,或许等待最后的挥手。

  医生说老太太是肺癌,五个子女都在外地,每次化疗都是一个人来一个人走。一双病榻前诠释生命的手,一道天地间禅悟人性的光,像一把锋利的剑刺进我的胸口。我一次次告诫自己,老太太的故事绝不能发生在父亲身上。

  有些事越想越泛滥,有些人越想越歇斯底里。我们没有雪地胎,高速路上的冰溜子越来越多,车轮不由自主地摇摆。突然间,车头带着车身失控般地转起了圈。千钧一发的时刻,我紧闭眼睛,抓住把手,用强大的定力等待下一秒的不幸,幸好车子停稳了,幸好有母亲冥冥之中的庇佑。

  2月4日,回到了伊犁。我们决定让父亲出院,就像10年前一样,再次隐瞒父亲的病情,也决定春暖花开的时候,带父亲到四川,到他想去的地方走一走,玩一玩。

  静待花开的日子,我一边照顾父亲,一边做旅游攻略。每天擦背的时候,都会把毛巾放在父亲的肺部热敷,希望用暖暖的热把那个“包块”一点点融化。



  父亲喜欢看《薛平贵与王宝钏》,这部电视剧看了很多遍,不但对故事情节和历史背景了如指掌,还能对影视人物恰如其分地点评。当他津津乐道地说着寒窑、说着凉州和王家二姐捧着金碗要饭的时候,我冷不丁插一句:“老爹,你有没有感觉哪里不舒服”。父亲不假思索地说:“我只是血糖高,没什么大问题。”这是医生善意的谎言,父亲信以为真地告诉了我,让我忐忑不安的心在一刹那有了些许淡定。

  世间最大的悲哀莫过于眼睁睁地看着最亲的人在救治途中渐行渐远,所有无奈不是因为金钱,不是因为绝望,而是因为害怕,害怕盲目或过度治疗叠加给亲人的伤害。这种伤害来自肉体、精神和尊严,来自全力以赴的孝道修为。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一遍遍吟咏这句带有佛性的文字,在自我解嘲中想起重庆医学院给公公做手术的温教授和那块血淋淋的肺叶。

  一半纠结,一半希望。喜忧参半中,2023年5月,我和妹妹按照改了又改的旅游攻略,把父亲带回了四川。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未改鬓毛衰。”父亲指挥我们直接把车开到集市。以前的邻居、卖豆腐的老板、卖肉的老哥、卖杂货的伙伴……还有他已忘记,别人依然记得他的乡亲都在热情地打招呼。父亲不停地握手、寒暄、问好!一颦一笑,在举手投足间自成一套游子归来的表情包。

  父亲从小和伯伯相依为命,伯伯靠抬滑竿养家,累死于肺痨病。伯伯的子孙相继从重庆、合川、永川、南充赶回来,父亲在浸饱思念的餐桌上开始一轮轮家庭聚会。

  父亲在曾经的庄稼地里走了一遍又一遍,在平平仄仄的乡村路上寻找岁月的沉香,在青青绿绿的山水间翻起一页页过往,光阴里流淌的每一份感动都在心坎里沸腾。

  人生福祸相依,所有祸患都会在不经意间爆发。回到四川的20多天后,父亲突患痔疮。肛门里掉出十几公分的肠子,肠头牵着一个肿泡泡的肉疙瘩,鲜血和粪便禁不住从鸡蛋大小的肉疙瘩里流出来。第二天,沥沥拉拉的小便像零星的雨滴,分分钟钟走进厕所,分分钟钟走出厕所。

  父亲住进武胜县人民医院,泌尿科邓医生说是前列腺炎,需要手术治疗。痔瘘科医生说年龄大了经不住痔疮手术,说着说着,把那节肠子和肉疙瘩一下揉进了肛门。

  我把父亲左肺“包块”的忧虑告诉了邓医生,术前检查出来的时候,邓医生把我叫到病房外,告诉我父亲是慢阻肺,CT片上没有“包块”,只有个小结节。我找出5个月前伊犁州友谊医院的CT报告,相同位置确实有个30多毫米的“包块”。邓医生笑扯扯地说:“病灶吸收,这是好事啊!”

  草木葳蕤,岁月生香。每一次拐角都有触摸不及的黑暗,每一次逢生都有出乎预料的惊喜。我赶紧把武胜的CT报告发给行医多年的小姑子,发给和我一样惦记那个“包块”的妹妹,我们在时光彼岸感恩上苍赐予,感恩万物造化。



  一场和“包块”的豪赌,换来须臾的释怀。幽居父亲肉体的痔疮依然放荡不羁,黯然神伤的褶皱紧锁我的眉间。女儿说用硫酸镁热敷,路人说用红霉素眼膏,妹妹说用马应龙痔疮栓。我接受所有谏言,清洗、热敷,戴上指套将眼药、栓药轻轻地、慢慢地置入患处,再贴上纱布和胶带,让那些药物在红肿的地方久点再久点。

  父亲在低烧和咳嗽中恍恍惚惚,一周后痔疮果然好了,前列腺手术也很成功。回到家里,每天还是低烧、咳嗽、昏睡......我们又一次来到县医院,终于在痰中查出了结核菌。

  来到四川的二个月里,父亲在二次住院的折腾中,体重从原来的120斤骤降到98斤。一双麻杆般纤细的腿,颤颤巍巍地拖着身子晃动,结核菌一点点蚕食着父亲的精血。

  父亲要回伊犁,母亲在那里长眠。弟弟从昭苏赶回武胜。龙舟节那天,家人们从重庆、合川、永川、南充齐聚武胜。父亲早早地准备了红包,重孙们排着队向老祖祖问好!

  父亲没动筷子,他的目光一直落在三十多人围坐的席位上,好像是在最后的晚餐里努力记住每个人的样子,又像是在人生无常的寡欢中惦念那份难舍的亲情。亲人们收敛着情绪,抑制着苦楚,将家族里唯一长老的明天融入无边的遐想。

  7月29日,我们带着父亲和四季衣物,再次开着那辆没有雪地胎的车奔赴伊犁。河西走廊增添了很多新绿,浮躁的干风扬起黄沙,在火焰山的烈日下高亢挽歌。一隅夕阳的影子在袅袅浮云间晃动,所有天高远阔和此行无关。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没有完成旅游攻略的我,再次想起这句带有佛性的文字。每个人都是悠游世界的过客,一切凡尘俗事都可以散去,散不去的都是遗落心中的石头。我们带着沉重的心,在数百公里无人区里穿越世事的苍茫。

  一颗星点亮漆黑的夜空,父亲住进伊宁市第二人民医院。这家医院是江苏南京对口援建的重点项目,也是伊犁州和伊宁市艾滋病、肝病、结核等传染病定点治疗医院。

  医院是封闭式管理,84岁高龄的父亲,可以有一名家属陪护。入院那天,主治医生看着病例和瘫软无力的父亲,告诉我父亲患过肿瘤,还有糖尿病、慢阻肺等基础疾病,结核病治疗效果可能不会太理想,但无论怎样,都会竭尽全力。

  我不知道主治医生的话是例行问诊的说辞,还是推卸责任的借口,但确实感应到父亲体内有一种来势汹汹的戾气。

  住院部的人行道、医务办等办公区和病区严格隔离,医护人员和病人的主要互通方式是呼叫器。病区里明晃晃的,我像一个训练有素的感染科医生,总是情不自禁地询问病友们来了多久,转阴没有?仿佛要从他们的答疑解惑中找到父亲的最佳治疗方案。

  我戴着口罩和结核病人同吃同住,对咳嗽、咯痰的声音逐渐麻木,在病毒肆虐的空气中保持人间清醒。结核病实行社区、疾控中心和定点医院一站式管理,入院一周后,社区对密接人员例行胸片筛查,我被诊断为结核病感染患者。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听到诊断结论的那一刻,我又想起这句带有佛性的文字。如果父亲的结核非得传染给一个人才肯罢休,这个人只能是我。我愿住在陪护床上和父亲一起治疗,用一年甚至更久的时间置换父亲的生命。



  我到社区办理暂住证,按程序进行异地医保报备。做足入院准备后,感染科专家告诉我,复诊的CT影像没有结核病灶。潜伏心底的抗压力,在一惊一乍的侥幸间强大起来。我坚定地相信,只要笑迎阳光,眼前就会灿烂。

  我用大把时间在百度搜索结核病,以至于对利福平、异烟肼、乙胺丁醇等结核类药物了如指掌,甚至能和主治医生侃侃而谈父亲的治疗方案。有个护士惊诧地问我:“阿姨,您是学医的吗?”我笑着说,护理病人久了就自然成医了。

  医院的免费餐食每顿准时到位,大哥大嫂和我的另一半自发组成的后勤保障小组,每天将新鲜驼奶、肉汤、饭菜提前送往医院。很多病友住院后,家人像躲瘟神一样,责令他们不治好不准回家,这些病友朝父亲投来羡慕的眼光。

  二医院治疗结核病很专业,医生采用因人因病施药的优化组合套餐,一周期查痰,一周期查血,一周期做CT。经过一个月强化期治疗,父亲痰涂转阴,肝肾功能正常,精神明显好转,医生建议回家吃药,继续进行10个月巩固期治疗。



  从夏花烂漫到秋叶卷地,从冰雪凛冽到垂柳依依,我们把四季胎换成雪地胎,又把雪地胎换成四季胎,没去南疆看胡杨,没去喀纳斯看水怪,也没去那拉提看看杏花。我为父亲而来,只为站在三餐三点的灶台,只为奔跑在医院的路上。不知何时,父亲脸上泛起了红润,脚步也有了力量。




  2024年3月,我们要继续完成没有完成的旅游攻略。还是那辆车,还是那条路,不同的是车上坐着父亲和他的四个儿女。父亲神清气爽,到了赛里木湖就活灵活现地描述那个通到大海的旋涡;到了凉州就掰扯这里到底是不是薛平贵叱咤风云的疆场;到了越西就回忆65年前一起剿匪的战友,还有干河坝、挖布村和大瑞公社食堂里母亲的倩影。

  父亲说这次旅游是他耄耋之年的高光,因为四个儿女的陪伴,因为又活了起来。2024年8月,我们迎来喜讯,父亲的结核病痊愈。彼时,岁月织锦,秋至远方,父亲悠然于晨曦暮霭中,枯荣相续的褶皱轻盈人间烟火,安然岁月清欢。



      【作者简介:汤红英,笔名红鹰。出生于军垦之家,成长于伊犁河畔的昭苏草原,执着于水务事业。不争花团锦簇,不选繁华荒凉,在悬崖峭壁之上,在冰渍岩缝之中,做那朵傲然的雪莲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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