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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依杭(四川宜宾)
他和老曾相识于一根点不燃的烟。
过去十几年里,他无数次淌过蜿蜒的溪流,终于跌跌撞撞地走出了十万大山。但遗憾的是,校招的时候运气不好,没赶上好时机,只能拿了毕业证走出校门,再一次次奔波在越来越低的工薪间,浑浑噩噩地成了一个急于脱手的滞销品。
又是一家公司拒绝了他的求职。这次,负责招人的员工甚至都没让他开口,只轻飘飘地扫了几眼那份简历,便随意而坚定地摆摆手。
退出去的时候,他模糊的视野里看见花费了数夜的心血,转眼就被墙角的垃圾桶给安静地吞噬了。
它甚至还没资格能够被扔进桌旁的那个碎纸机。
毕竟废纸之间,也存在着高低贵贱。
从公司出来后,他背着书包,沉默又茫然地站在十字路口。刚毕业没多久的大学生即便是进入了社会,也仍带着几分犹脱的稚气,唯有脸上不经意间露出的疲态才能表明,这不再是象牙塔庇护下的居民。
绿灯亮起了。但他没动。
熙熙攘攘的路人或推搡,或调笑着往对面走去。有人好奇地扭过头,给这个奇怪的年轻人心善地提醒道:“可以过了。”
起初一怔,随即嘴唇嗫嚅了几下,他似乎想低声说句什么,可话还没出口,对方离去的背影就早已等不及地融入人群。
那一刻,他前所未有地意识到,自己找不到在这所纸醉金迷的城市存在的意义——或者说,价值。
重重深山带着殷殷期切送出去了她的孩子,但他却像一只羽翼未丰的鸟儿,按部就班、懵懵懂懂地完成任务后,便再找不到除回家以外的任何前路。
绿灯又亮起了。细细密密的花针悄然扎进心肺。
他迟疑了会儿,还是犹犹豫豫地抬起脚,却是转头往来时的路走去。
他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这声音曾经在无数个阴雨连绵的日子里陪伴着他,仿佛一个安静而温柔的朋友。
大抵是雨势愈急,路上的行人渐渐少了。偶有将手搭在头顶做伞盖状的少年叫嚷着回家,飞快地迈动双腿踩过水洼,矫健的身 姿在圈圈涟漪里一闪而过,像极了当年他这学校时书生意气的模样。
他本是独自身在异乡求学,但在逐渐加速的步伐中,一种回家的安全感让紧绷的神经慢慢松懈下来,乖顺地浸泡在越来越清晰的音乐中。
循着声音寻去,他三两步跨下台阶,一处低矮破旧的雨棚顿时突兀地闯入视线。它简陋得直让人生出难以直视的观感,如果不是亲耳所听,很难相信那深沉而平静的萨克斯乐音是自这儿悠扬逸出,给凉意绵延的秋夜,给无人问津的乐师招惹来唯一的驻足者。
朦胧的雨还在下。晕开了身后指示灯闪烁的浓烈色彩,又欲匆忙掩盖面前的寥落。
直到那把银色萨克斯的叹息渐渐消逝在老人颤动的唇边,四下重归静寂,他才大梦初醒,立在原地狠狠地打了个寒颤。
他又一次魔怔了。为了那些仿佛能在瞬间就夺走他所有理智的音乐。
吸了吸冷得通红的鼻子,他徒劳地拉了下单薄的外衣,再抬头时,一双苍老而同样年轻的眼睛正沉默地注视着他。
他愣了会儿,脸腾地热起来。
他终于后知后觉地为自己在旁人眼中莫名其妙的行为感觉到了点尴尬。而肚子也在此刻应景地有了动作,礼貌地以鸣叫提醒着该进食了。
事情好像到了该结束的时候。没有任何理所当然的奇遇的发生。
走吧,走。他一遍遍地催促着自己,但脚下却像生了根,如同那两颗牢牢黏在萨克斯管的眼珠子一样,半分都不肯挪动。
固执得可怕,也矛盾地令他感到慌乱和心安。
雨什么时候停的,他没察觉。他已经被自己几乎称得上莽撞的胆大给惊晕了——就凭着胡乱在裤兜里摸索出的半包烟,甚至没来得及辨认一下是不是能拿得出手,社会上默认交流的牌子货,他就匆匆地跑向了雨棚,矮身垂首,一鼓作气地钻进了那方狭隘的空间。
空气在呼吸间忽然由一只看不见的手推入温度,变得闷热,变得凝滞。唯余两个素未谋面,临场赶鸭子上架的外交家被掌握在各自的主人手中,彼此面面相觑。
先打破对峙的是乐师。
头发花白稀疏的年长者低下头,就着年轻人皮肤冰冷,微微发颤的手叼走了那根崭新的烟,姿态娴熟又老辣。
他不置可否地松了口气:“师傅怎么称呼?”
老人半阖着眼,眼皮耷拉着,神态却瞧着有几分兴然:“免贵姓曾。担不起‘师傅’二字,就是一个爱搞音乐的疯老头。”
他知趣地掏出打火机,“啪”的细小动静湮灭在昏黄的光线中——烟没点燃。
啪,啪,啪。
连着几声后,他终于选择窘迫地放下工具,神情讪讪又失望:“可能不小心沾了雨,受潮了。”
不在意地摆摆手,老人仍然咬着烟,话语模糊不清:“没得事,我身上有癌,这烟也吸不了。”
他惊奇地朝那张平静的面容望去,又落在搁在老人膝上的萨克斯身上。
“两种癌啊,医生都说我活不久。”老人的脸上隐约浮现出一丝骄傲,“但我今年七十八了,第一个病二十多年都挺了过去,现在就这样不好不坏地拖着,那也不是什么大事。”
他良久说不出话。
那是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身上孕育的苦难的无边敬畏,也是对灵魂之音的震撼。
短暂地交谈后,两人又沉默下来。
干净的风安静游走着。在这里高一点,再远一点的地方,时下流行的歌曲通过音响和广播顺畅放着,哀婉的女声戚戚地唱着爱情的缠绵悱恻,怪异而自然地融入喧闹和欢笑里。
不像这,只有孤零零的萨克斯和同样孤零零的乐师。他不由自主地出了点神。
但他同时又感到一丝庆幸:至少他这个不速之客的到来,让这场表演走出寒夜,弥补了听众的缺憾。
“你喜欢音乐?”老人突如其来地发问。
他怔住了,点点头,又自嘲地笑了笑:“喜欢。但不是很会用这些乐器,歌啊调啊也很难学会,大概是真没这方面的天赋吧。”
所以当初填报志愿的时候,他离电脑仅仅不过咫尺之距,却默许了父母一边念叨着“搞音乐烧钱,不适合咱们家,没出路”“当老师好,铁饭碗,不愁出来找不到工作”,一边更换了最初的选择。
理想终归得向现实低头。但年少不得之物,终将困其一生。所以他才会出现在这里,追着可遇而不可求的梦而来。
他兀自黯然神伤时,老人爽朗一笑,和手中的萨克斯一般低沉雄浑的嗓音响起:“喜欢音乐就是朋友,哪用分擅不擅长。”
“不过梦啊,我也有,有两个。一个是音乐梦,追了几十年,现在也算是圆了。”
窸窸窣窣一阵响,老人从一旁板凳上拿起个陈旧的本子翻开。他凑近看去,顿时心生敬佩——上面端正地写满了歌曲名和序号,约莫有六百多首,密密麻麻的,还都附有自身一些零散的思考和想法。
看得出,老人没少花心血和精力在音乐上。
他感慨地喃喃自语:“可真厉害。”
自豪地高昂起头,乐师似乎难得遇上一个能和自己多说话的人,话变得多起来:“只要我还能从床上爬起来,能拿得起乐器,我就要搞音乐!音乐就是我的命,有了音乐,我什么都不怕嘞。”
“那还有一个梦呢?”他不由自主地追问道。
把烟拿下,老人咧开嘴角,露出几颗熏黄的牙齿:“我想自学知识,哪天上上大学。”
这似乎是一件难以置信的事情。这个无疑已经步入垂暮老矣的人,竟然还想考个大学!他不禁以惊异的目光看了看眼前的这位年长者。但对方的面容却很平静,仿佛浑然不觉自己说的是什么荒谬的话。
于是奇迹般的,他的情绪也慢慢平复,压在侧边兜里的手机忽然间震动起来。
来电显示备注为“妈”。
远在几百公里外的母亲担忧着孩子,又照顾着他的自尊心,小心翼翼地询问他是否有吃晚饭。
他不过迟疑了一两秒,便若无其事地撒了谎,语气肯定地笑着回答今天刚进了一家公司入职,才和同事结束聚餐不久。
母亲顿时放下了心,半点不疑有他,又开始了习惯性地叮嘱:天冷了,要多加衣,多添饭;为人处世三思而后行,不要给别人添麻烦;有对象了就带回家看看,没有也没关系,妈不催婚……
其实都是些听了许多年的小事。上了年纪的人总是爱翻来覆去地讲,一次比一次讲得细密,于是时间便不可避免地被人为拉长。
放在以往,他总是会觉得有点不耐烦,匆忙地敷衍了事。但现在,他听得却比任何一次都要更认真。他坐在萨克斯悠悠的吟咏中,鼻尖萦绕着似有若无的烟味,头一次感觉到了声音的重量。
是的,声音也有重量。
结束和母亲的通话后,他舒了口气,胸腔里的烦闷和阴郁消散不少,只留几缕怅然若失还盘旋着不愿离去。
但他知道,一切都已有了最合适的安排。年少不得之物终将困其一生,人也终会因一事一景解开一生疑惑。
而此刻夜色蕴浓,他该回去了。
他站起身来。头顶的路灯灯光明灭,打在那张稚气未脱的脸庞上,投射下一片细腻的阴影。
乐师还在表演,萨克斯还在唱。
他没有急着走,而是立在原地,尽职尽责地当着一个合格的,尊重这场表演的听众。直到曲声渐息,他才抬起脚,无声地退出了舞台。
“哎。”
雨又淅淅沥沥地下着,蛛丝一般灵活多变。
他闻声回过头去,手抓紧书包肩带,脸上却不见茫然之色。
而绿灯——又亮起来了。
[作者系宜宾学院文学与音乐艺术学部汉语言文学2021级3班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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